文/雷煦光
「我們只看見我們注視的東西,注視是一種選擇行為。我們注視的從來不只是事物本身,我們注視的永遠是事物與我們之間的關係。」
——John Berger,《Ways of Seeing》。
——John Berger,《Ways of Seeing》。
環島回憶錄 / Huandao Taiwan 2020-2022 水島貴大花蓮駐村成果展
這段話令人想到了「意向性」這個現象學概念對於我們知覺與意識的總體描述。
攝影的觀看取決於快門的速度,在這個速度中,往返他者與主體、或說對象與攝影師、或說鏡頭兩端的物距與像距......按下快門的瞬間體現了攝影的意向性。
街拍、人像、景觀、族群、符碼、文化、刺點、知面......一幀影像所包羅的世界,端賴觀者如何感知、如何聯想、如何綿延自我意識中的「意向」。
水島貴大的攝影,很容易令人聯想起幾個經典傳統:考現學的、路上觀察學的、啟蒙主義的、波特萊爾式凝視的、鄉關何處的......。
在日本,從上世紀30年代考現學的風潮,到80年代路上觀察的普普趣味;從素描到相機,在對日常現象的懷舊紀錄上,街頭攝影有著近百年跨地域性的恢弘歷史。
換句話說,讓我們從一個問題出發來想想:為什麼一個有著近百年歷史的簡單創作行為,到了今天依然有其熠熠生輝的藝術光芒呢?這或許可以從普魯斯特的瑪德蓮小蛋糕談起。
眾所週知普魯斯特在小說中用了不小的篇幅描述一個尋常小點心所引發的諸般內心雄渾,近似於一種幾幾乎鄉愁了的情懷、或說情緒。
「鄉愁」原本是描述一種類似疾病的內在狀態,因為懷鄉不得,進而引發痛苦。及後成為許許多多延伸性的生命情狀:生活總是在他方、格格不入與鄉關何處....諸如此類。
是的,對於水島貴大的攝影,這裡正是要提及一種「鄉愁」(Nostalgia)的意識感受。在眾多顯然是特殊都會邊緣族群群像的凝視中,鄉關何處的追尋就如同放大拍攝對象的閃光燈一般,明白敞亮。
環島回憶錄 / Huandao Taiwan 2020-2022 水島貴大花蓮駐村成果展
照片中的對象是正面凝視鏡頭的,這與純粹考現調查或是路上觀察的街拍側寫是不同的意識狀態,照片中人的主動目光提示著作為受攝他者同時對鏡頭召喚自己主體欲望的主觀性。而事實上,持掌相機按下快門的,畢竟還是攝影師本人,正是在這樣的攝像關係中,兩相交會的主體意識、欲望投射,形成了一種永遠保持距離、卻強烈相互需索的渴望......。
水島貴大透過攝影在這裡體現出來的鄉愁,是明顯且巨大的:一種「從考現到路上觀察、及至鄉關何處:客觀的震驚到自我的重建」。
環島回憶錄 / Huandao Taiwan 2020-2022 水島貴大花蓮駐村成果展
我們或許可以說,水島貴大的攝影是一種自我重建的生命工程,而且就像是「疑似」永遠蓋不完的聖家堂(La Sagrada Familia)一般,顯露出永恆構建下去的建構欲望。
這種建構欲望撐持著水島貴大的創作,也是作為近乎百年傳統的廣義「街拍」還能全新感受、熠熠生輝的藝術性關鍵。
在創作的路上,藝術家經常都是痛苦的,因為「找不到」。同時,正因為「找不到」,所以更執拗地「必須去找」......。這種近乎自虐的衝動,向我們展示了藝術作為生命工程的所謂「創造性」。
或許,對於水島貴大而言,可能一生都找不到那個真正可以躺下來安頓的「鄉懷」,所以必然得一直尋索下去,透過相機、透過與拍攝對象永遠存在距離的結識與接觸、透過按下快門的無數次意向性決定,建構自我私密而永遠無法完工的那座「聖家宗座聖殿贖罪堂」。
展現在我們面前的,不是一幀幀略帶趣味、社會奇觀般的觀察報告,或研究調查,而是更加隱晦、更加雄渾、如伏流一般的,持攝影機人的自我生命重建之路、一道踽踽獨行撿拾片磚片瓦的贖罪漫長之路。
站在照片前的我們,參與在這宗激烈且高張的生命對峙之前,你,都準備好了嗎?
◻︎補充資料 —— 關於普魯斯特:https://reurl.cc/A7223K
本文作者|雷喣光
通常當我們讚嘆一個系統運行得多麼穩定順暢、或是一款軟體多麽簡潔好用之際,對於程式設計師而言,那就只是一個複雜符號與程序的指令世界而已。
藝術作品,往往也是這樣。對一個「入戲的觀眾」而言,作品不僅僅只是知識性導覽或美的感受,它就是一個拉扯在生存與表達之間的複雜符號與程序指令系統。我相信,評論寫作正是一類似將複雜符號與程序指令藝術性化約為一款簡潔好用軟體之工作的一種。
雷煦光,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畢業,研究所探求廣義當代藝術知識體系與思考方法,從事各種工作。昆德拉說「生活永遠在他方」,「評論」作為一種「日常生活中自我表演」的取徑、也是思考世界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