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雷煦光
先說:
「Line線-AYUMI ADACHI個展」雖然標榜是關於「線」的演繹,但與線的關係其實居次,反倒是「洞穴」與「牆」。
空間居中以一道量體豐厚的紙牆中介,區隔出了裏間與展場,整個佈滿黑線懸絲的裏間無法進入,搭配展場水滴迴聲提示著幽微,形成一個誘人窺探的無明盤絲之洞。
《西遊記》寫了盤絲洞七女妖是如何如何美、如何如何垂涎欲滴;又寫了女妖是如何如何坦蕩噴絲、甚至將三藏愉虐縛了個「仙人指路」意欲分而食之。「洞」的隱喻,在此可以是男性凝視下的女色、也可以是女性主體的反噬。
從沙特(Jean-Paul Sartre)的角度來看:主體要成立、必然得透過「他者的他者化」,也就是當我們感受到他者的凝視、我們成為了他者凝視下的他者,於是就確定了他者也是具有主體性的。
於是,我與他、我們與他們,便成立了相互依賴而生的互為主體。
黑線脆弱地點著壁面所構連的「禁止進入」,彷彿就像是個固執的結界,令人裹足不前。這令人裹足不前的,並非張牙舞爪的剛強嚇阻,反倒正是令人深怕一觸即潰的柔弱,這個「深怕」,來自我們的感知:意欲窺探而懼其散。
妙的是,當我們將盤絲洞視作觀看的他者、同時間它也以其弱不禁風的懸構拒止著我們的觸碰,彷彿瞪大雙眼凝視著我們的一舉一動,此刻我們倒成了它的他者,一個相互依賴成立的主體共在。
柏拉圖在「洞穴預言」中說:我們背著篝火,看著眼前壁上的影子,指稱著世界,然而正是哲學家(也只有哲學家)試圖轉過身去,意欲探索洞外的真實世界。
及至當代,我們的場景換了,變成在一片荒蕪之中,一群人可以面對面圍著篝火、也可以背對背圍著篝火,反正不是看著別人的影子就是看著自己的影子,我們與影子形成了密不可分的交互主體性,身體成了內外的區隔之牆。
不可承受之牆。
村上春樹今年出版了最新長篇《街とその不確かな壁》(城市及其不確定的牆),其實是舊作重寫。在「世界末日」裡的町之牆,好似絕對而沉重,但禁錮自我的,到底是一種無上絕對的力量?還是出於丟失了心的我自己?
輪迴為重、解脫為輕:昆德拉(Milan Kundera)透過「輕」與「重」的交互辯證,談論「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幸福在哪?幸福可得嗎?幸福是對沈重的逸離還是趨慕?輕盈真的是解脫嗎?牆是重的、紙是輕的,那紙牆呢?
一張張薄紙擰結成束、堆疊成牆,雖以沈重豪橫之姿、卻弱不禁風,但即便如此,我們還是無法推卻,就像脆弱的懸絲竟拒止了一切,出於我們自己的「意欲窺探而懼其散」,我們到底是在看著單純的物之他者、還是在看著連接著自己身體的影子?
我們的身體就是那堵以柔示剛之牆。
在此並不適合進行一場精神分析,那會落入一個不能承受之輕。
「Line線-AYUMI ADACHI個展」是一個屬於「彷彿若有光」的裝置,在結構上洞穴一端敞開光束,投射在作品說明牌的牆面上,就像一道三藏法師受繩縛成「仙人指路」的意欲解脫,解脫何如?
村上在訪談中說道:《世界末日與冷酷異境》以某種景觀似的感覺結束了,在《城市及其不確定的牆》中,我想寫出能夠更清楚地看到出口的東西。(共同社)
時隔近卌年,村上希望能更加模糊影子與本尊之間的區別,而且必須看到某種更加明確的所謂出口。
這個出口是什麼?
盤絲洞的人性欲望被得道成仙的邪不勝正父權秩序所收編、而蜘蛛巢城的欲望人性被悲劇的凜凜肅然所淨滌(Katharsis), 那「Line線」呢?
讓我們回頭看看作品說明寫了些什麼:「線是表達“時間”,『Line線』是將平面的繪畫轉化成立體的裝置藝術............AYUMI認為當前的世界很難用簡單的方式表達,但是世間一切有關聯,一切似乎混亂了,混沌而複雜,規律又不規律,通通都是美麗的,令人著迷,嘗試實現一剎那當中不停重複的生命循環,時間、人的關係。」
克莉絲蒂娃(Julia Kristeva)認為主體作為說話的主體,一方面服從著象徵界的語言結構、另一方面受到無意識驅力的能量牽引,有趣的是:「Line線」的呈現結構,將裏間洞穴的出口透過光引導至壁面上的作品說明,希冀在化作文字的言詮邏輯中,乘載這欲望流動的象徵的洞穴與牆。
「Line線-AYUMI ADACHI個展」的空間情調與結構設計,透過以弱示強、悖論勾引,涉入了象徵界與符號界、欲望能動的交互主體,最終讓說明的文字成為「出口」、讓符號界的洶湧渾沌回歸象徵界的語言描述作為一種自我詮釋。
展場佈置的勾引,回返作品說明的曖昧,兩相低限Tautology的相互循環之間,留給觀眾最大的詮釋可能性。一如蜘蛛手森林霧霾中的鷲津大將,巧遇紡紗老嫗,無端莫名的勾引,卻掀起自我「城市及其不確定之牆」的劇烈風暴內捲。
「彷彿」若有光,讓我們再看看作為出口的這個作品說明,彷彿:「……世間一切有關聯,一切似乎混亂了,混沌而複雜,規律又不規律,通通都是美麗的,令人著迷,嘗試實現一剎那當中不停重複的生命循環,時間、人的關係。」
本文作者 | 雷煦光
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畢業,中年男子,尚未禿頭。
喜歡移動、想雜七雜八的問題、嘗試各種工作、對不太懂的事物很有興趣、喜歡小動物但對植物暫時沒什麼感通、養了四條犬犬。
有幸參與2022、2023好地下藝術空間其中六檔展覽評論寫作,獲益良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