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雷煦光
針對書籍的相關研究裡,書籍史特別著重於物質存在的系統性研究,不僅只侷限於書籍本身的考據、比對、如同藝術史學般地處理「文物」。更甚者想要了解的,還是「書籍之文化作用及其影響」(Lucien Febvre)。
在一個承載思想的「媒介」上(這已是如今我們對於「書」作為多元載體表現的廣義解釋),更令當代書籍史學家著意的,還是這個「媒介」演變過程中,在政治、經濟、社會、地緣、文化、及其各方面的交互影響。
書籍史的研究方法作為展覽策略,「Re:熱帶島讀 – 地下圖書室」在形式上首先就開展了一個宏大的文化政治攻略。請容許暫時不涉及內容與戰場的問題,我們先從展覽本身的構成結構嘗試推敲。
倘若有一天你喝醉了、不省人事了,再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身處滿坑滿谷各式各樣琳瑯滿目大小物品的房間,牆上跑馬燈提示著:「時限內請完成所有物品分類」,旁邊一個倒數計時器,當下,你會怎麼想?
走進展場,工整的陳列以及閱讀規則,回應的就是這個如何由「紛亂」到「分類」的系統性設計。
這裡並不是說展場的諸多「媒介物」原本是一團混團,而是指在這「諸多」之中,如何設立路徑、佈置信息的陣法。
上述行文刻意摻用了「媒介物」替代「書」,實際上要描繪的正是「Re:熱帶島讀 – 地下圖書室」回應超文本(hypertext)的「歧徑花園」狀態。從狄德羅到數位網路時代,「書」作為符徵,經過含蓄意指(Connotation)的過程,從知識載體的想像性共同體、成為文化政略的一重元符號(metasign)文本。
展覽將所有的「書」編號,設立五種分類目錄:01城市、02裝幀、03印刷/版次、04標籤、05命名,然後依次編列進這些分類當中,每位參訪者進入空間,利用手上的選單MENU,按分類索驥,逛逛依序陳列的書牆檢取。
這裡開闢出了「路徑」,但同時更加饒富興味的延伸思考是:這些各不相同的路徑是聚合指向一個統一性的概念的?還是刻意拆解離散統一概念之可行性的呢?所以路徑真的是路徑嗎?我們會不會其實是在一座閱讀的歧徑花園,各自身處不同層次的體驗真實之中?
大家或許都有過這種經驗:就是拿著查好的索書號爬上圖書館書庫,正準備精準檢書然後快速完成借閱流程之際,結果卻是整晚都到達不了目標書目的面前,因為沿途層層疊疊的架上書脊,就像海妖歌聲一般、我們成了差點回不了家的尤里西斯。
在展場檢索,稍一不留神,視線很可能就滑移到一個「分類外」的「物件」身上,而任何「分類外」的「媒介物」同時也連帶著另一組系統化的「分類別」,依此類推。
媒介的「超文本連結」:路徑其實是任意交織的。
在一個開放自主的搜尋過程中,永遠不可能限定行為的發展方向,能夠把握的,只有結構性的慾望、及其對象物。每一次的主體行為都是一個慾望結構的體現。
「路徑作為對慾望主體的要求,主體向路徑展示它的忠心耿耿」-這興許是展覽的核心。
作為一個文化政略的「分類展」,「Re:熱帶島讀 – 地下圖書室」透過擬仿書籍史的研究方法,佈了一個超真實(hyperreal)的攝影書展局,此間,真正呈現在我們面前的,不是書本身、而是一場文化意義下、慾望的再現與競逐。
分類路徑在此是一種勾引,就像攝影存在許許多多的角度,一個立方體同時最多只能看到三個面,而看不見的另外三個面,才是令人心蕩神馳。走進展場,你按圖索驥檢書並認真讀了嗎?或是也同樣從一個分類系統滑移到其他分類系統當中去了呢?被策展說明引誘了嗎?被充滿特色的食物錄像收編了嗎?一如醉後醒來看到「時限內請完成所有物品分類」,徬徨在各種不同的分類法狀態中了,是嗎?
媒介的本身成為指涉他項概念的元符號(metasign),每一本單獨的「書」,都成為了慾望想像的再現,這裡的分類不再是關於書本的類別,而是一套戰術指南,走進展場拿起MENU就如同加入一場虛擬戰役,「時限內請完成所有物品分類」,當下,你怎麼想?
「圖書館是無限、同時週而復始的。倘若一個不拘來處、永恒的旅人穿越過它,便能夠發現,許許多多世紀,同樣的冊頁仍以同樣的無序重複出現(而這種重複,能夠組成一種有序:那就是順序本身)。我經年的孤獨也能在這偉大的希望中,獲得滿足」 - 《巴別塔圖書館》,波赫士。
本文作者 | 雷煦光
通常當我們讚嘆一個系統運行得多麼穩定順暢、或是一款軟體多麽簡潔好用之際,對於程式設計師而言,那就只是一個複雜符號與程序的指令世界而已。
藝術作品,往往也是這樣。對一個「入戲的觀眾」而言,作品不僅僅只是知識性導覽或 美的感受,它就是一個拉扯在生存與表達之間的複雜符號與程序指令系統。我相信,評 論寫作正是一類似將複雜符號與程序指令藝術性化約為一款簡潔好用軟體之工作的一 種。
雷煦光,國立藝術學院戲劇系畢業,研究所探求廣義當代藝術知識體系與思考方法,從 事各種工作。昆德拉說「生活永遠在他方」,「評論」作為一種「日常生活中自我表演」 的取徑、也是思考世界的方法。